木雕艺术:揭示中国文人精神世界的微观视角

发表时间: 2023-11-29 20:09


寸心镂木主笔 林学春


“既雕既琢,复归于朴。吾亦深以为然!”庄子主张物顺自然,艺术品应当雕而无痕,如上帝的无心之作。而这也正是林学春一贯秉持的创作理念。林学春善于雕刻,尤以文房器物的雕刻为甚。其作品含蓄温婉,雅致清幽,有一种不事雕琢的自然美,极具文人雅致的艺术情怀。


林学春的《寸心镂木》专栏于2月开设,作者以诗意生动的语言记录艺术创作的所思所想,用文字传递真情,给人以温暖启迪。本期分享以下3篇佳作,以飨读者。



01# 方壶无隅




黄杨木雕小山子

《瞻云比邻》 林学春 刻


元代画史中,赵孟頫、钱选,以及黄公望、倪云林、吴镇、王蒙等人,都为大家所熟知。但有一位道士画家方从义,世人就没有那么熟悉了。方从义与福建的还有着极深的缘份,中晚年曾经栖止于武夷之止止庵,光泽之乌君山,相传羽化于霞浦的南金山。闽中十子诗集中记载与其有关的诗歌,有十来首。


《白云深处图》 方从义 作


方从义(约1502—1393),字无隅,号方壶、不芒道人、金门羽客。江西贵溪人。工诗文,善古隶、章草,擅画山水。多为云山墨戏。画师董源、巨然、二米,近学高克恭而独辟蹊径,所作山水超尘绝俗,千态万状,不假摹拟,浑然天成超乎于町畦之外。


危素评价方方壶云:“学道于龙虎(山),心迹超迈,不污尘垢,时时写山水,有奇趣,若武夷、匡庐、恒岱、华不注诸山,数为余图之,而仙岩者又常所坐卧其间者也。然其人游方之外,莫可测度,兴之所至,不问姓名,亦漫与之,否则虽一笔不轻与之。”


《云山图》(局部)方从义 作


方从义初在龙虎山上清宫为道士,后拜永嘉金月岩为师,金月岩是白玉蟾的再传弟子,属全真派,是当时道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,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亦出于其门下。方方壶的好友危素曾有记云:“方外之友曰方壶子者,早弃尘事,深求性命之学,从先生(指金月岩)最久。”金月岩生前方方壶一直随侍左右,金去世后方方壶则出游,历大江南北结交天下名士,后北上元大都。危素云:“先生(金月岩)既去人世,方壶子稍出而游观天下名山,至于京师。曾未旬日,即思南还。与之交游者争挽留之。”在好友挽留之下,方方壶客居京都甚久,日与文人士大夫相过从,得以饱览公卿所藏法书名画,眼界大开。方方壶曾与其好友余阙云:“太行者,天下之脊,而居庸、虎北者,天下之岩险也,其雄杰奇丽,非江南之所有;天府之藏、王公巨人之所有,皆古之名画,余所愿见者,今皆见之,而有以慊吾志,充吾之所操。吾非若世俗者区区而至也。盖学仙之颖然者,由无形而有形,虽有形终归无形。画能如是,其至矣乎?”


《高高亭图》 方从义 作


黄公望《方方壶松岩萧寺图,并序》云:

方壶此卷,高旷清远,可谓深入荆关之堂奥矣。鄙句何足以述之,愧愧。

浩渺沧江数千里,几幅蒲帆挂秋水。

晓风吹断绿萝烟,百叠青峰望中起。

梵王宫阙倚云开,七级浮屠倒影来。

山人久已谢朝市,日踞江头百尺台。

松篁丛杂多啼鸟,隔岸人家丸弹小。

此图此景入天机,谁能仿佛方壶老。


画家吴镇诗赞方方壶画,其一云:

城市山林孰是非,幽居能与世尘违。函关紫气青牛到,辽海秋风白鹤归。天鼓叩残明月堕,洞箫吹彻彩云飞。谁知寂寞江天外,长使人间望少微。


明代文征明题方壶画云:新波猎猎弄风蒲,雨后云山半有无。一段胜情谁领略,欲从画里唤方壶。


清初查士标题方壶《溪山晚景图》诗云:

雪浪云堆势可呼,米家真意在模糊。

房山去后方壶老,千古谁传水墨图。


黄公望、吴镇、文征明、查士标四人皆是中国画史中,宗师级的人物。他们的诗文,使后人理解方方壶的书画艺术,提供了探寻的阶梯。明代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谓:“赵松雪孟頫,梅道人吴镇仲圭,大痴道人黄公望子久,黄鹤山樵王蒙叔明,元四大家也。高彦敬、倪元镇、方方壶,品之逸者也。”王世贞官居高位又是书画大收藏家,胸襟见识自非常人可及,他把高克恭,倪云林,方方壶,同列入逸品画家。古人把书画分为:能品、妙品、神品、逸品,四个等级,逸品为最高。




《瞻云比邻》(局部)林学春 刻


如今方方壶传世佳作,多为海内外博物馆珍藏,其中《武夷放棹图》藏北京故宫博物院,《高高亭图》《崇冈独眺图》《神岳琼林图》藏台北故宫博物院,《云山图》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,《白云深处图》藏上海博物馆,《风雨归舟图》藏克利夫兰博物馆。近十几年来,笔者有幸拜瞻到其佳作还有:《云山墨戏图》《仙逸小景图》《溪山晚景图》《云山秋树图》等。



两年前笔者顺着方方壶当年栖止游历处,走了一圈。从江西龙虎山,到闽北武夷山,光泽乌君山,霞浦南金山,行程历半月有余,游屐到处每见云水空蒙山川变灭时,好几次激动地“方方壶”三字脱口而出,看山如读画,读画亦看山,从而对方壶道人的笔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



辛丑岁末,偷闲再上武夷山,入幔亭峰谒“止止庵”。路上罕逢游人,山中寒意侵骨,一树古梅怒放于深谷,寒香四溢冷峭中平添了几许幽意。幔亭峰头丹崖上,一缕寒云若动若静缓缓游移,玉女峰红霞翠袖众山环拥,遥遥玉立映于碧波中,一棹轻舟穿行九曲溪中。目之所及,俨然一幅方壶道人《武夷放棹图》。


因得俚句云:

止止庵头云带雨,溪山九转鸟低飞。

数声清磬千峰绿,画卷天开一棹归。


《武夷放棹图》 方从义 作


方壶云山继二米逸格,元季乃与高克恭并称,克恭持重方壶活泼,笔墨出于蹊径会于天机,非方壶莫能。元季以后董香光能绍米法,得苍润一格,然格局终落一乘,香光之后遂成绝响,四王吴恽终若笼中鸟,翼展而未能也!


天降时雨山川出云,今日我们重新认识古人拜读经典,方壶无隅一棹归来,就是要成就更好的自己。




02# 荡胸生层云


《黄杨梅花笔筒》 林学春 刻



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,因为职业关系或天生好古,笔者对古代竹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当时刚好朋友送了我一本,海外版的王世襄先生所著《竹刻鉴赏》,王老文笔简洁扼要深入浅出,配图皆是名家名作。一书在手打开一条,通往明清竹刻的门径。


王世襄


2003年刚好有个机缘,与一位天津的玩家,一起去北京拜访了王世襄老先生。记得一进门过道两侧堆满了书,厅很大。一个阿姨正在做卫生,一张长方形茶几,边上一张独板大画案,案上也堆了很多书,四周书架围着全是书,用坐拥书城来形容正合适。王老年届九旬精神尚佳,笑呵呵地招呼我们坐下,他的门牙几乎掉光了,和蔼得就像邻家的老爷子。落座后王老听说我是闽侯人,笑着说:“我们是老乡,王家祖宅还在螺洲”。初时有些紧张的我,一下子放松下来。闲聊时谈到了何梅叟与何敦仁先生,随后我向王老请教最多,便是关于“明清竹刻”的鉴赏。


王老得知我是从事雕刻的,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,满口京腔不紧不慢地说:“书画贵有士气,竹刻贵在文气,最忌匠气。明代竹刻嘉定三朱为代表,精通书画,所交皆文人墨客,竹刻作品浑厚深峻寓巧于拙,如品武夷岩茶,涩后回甘最耐人寻味,朱鹤是嘉定派祖师,学问好,朱三松真迹往往落穷款于不起眼处,书法近董香光。张希黄留青独步天下,书画皆宗文征明,如有皴法像四王的一定是清人伪托的。入清后封家以圆雕见长,封锡禄能巧妙利用竹材特点,又能突破竹根的局限,达到天人合一。吴之璠树石参以北宗画法,人物鞍马以宋人为宗,书法也好雅正精到。周芷岩以画入雕,用刀如笔皴法自如,率意萧散是竹刻中的南宗。潘老桐以篆刻家身份,参与竹刻,诗书画印俱佳格调高。至于嘉道以后,刻工不通书画,徒以刀法模拟书画笔法,散失了雕刻语言与特点,已少有佳作。”王老一席话,犹如醍醐灌顶,对我来讲可以说是受益终身。


明《松鹤笔筒》 朱鹤 刻

(南京博物馆藏)


清《竹雕罗汉》封锡禄 刻

(上海博物馆藏)



清《留青竹笔筒》潘老桐 刻



聊完竹刻,我便取出新收的封锡禄圆雕,请王老鉴定,他接过手习惯性摩挲起来,又取放大镜仔细端详了一番说:“这是封偏晚期作品,款也好‘锡禄造像’四字学颜,‘封’字印章宗汉人,印边倭角处理微妙。这是紫檀根刻的,罕见。罗汉似有取法贯修开相奇古,两只灵猫也可能是獾,一动一静是点睛之笔,身下镂空湖石利用树根天然性,圆中寓方刻法学朱三松,是一件好作品要好好收藏。”王老思路清晰点评有理有据,当时的我对理解古人雕刻,尚处在懵懂阶段,听完豁然开来,颇有拨云见日之感。


随后我们便跟王老一起合影留念,时已近午即起身告辞,王老相送至门口,临别时很开心地说:“我读中学的孙子,近期出版了武侠小说《双飞录》,挺不错的,你们可以看看。”当时王老脸上漾开着笑容,天真绚烂像一个孩童,亦或一尊古佛。


一次短暂的拜访,相隔整整二十年了,对我来说影响是深远的。如今处在喧嚣的尘世,回想起王老古淡的笑容,慨叹自己为了稻粱谋,荒废了雕刻深以为愧。



《黄杨梅花笔筒》(局部)林学春 刻



前年笔者在一友人处,拜读到一幅启功先生书写的对联:“汲古得修绠,荡胸生层云。”内心为之一震,玩古汲古不就是为了,自身“荡胸生层云”吗?过了天命之年,把一切归零,从“心”开始吧!便提笔写下俚句,并刻在黄杨梅花笔筒上,也算自勉吧。


句曰:

自怜小技等雕虫,

欲梦荊关愧未工。

平淡生涯惟自爱,

冷香数点笑春风。


《黄杨梅花笔筒》(局部)林学春 刻





03# 云水梅花共一山



以前车马慢生活也简单。小时候,我的爱好除了在野地里撒野,就是看书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下书籍极少,可以说逮到什么就看什么。当时我的一位亲戚很老了,据说上过私塾,会写一手雅正的毛笔字。每逢节假日,我和一批小顽童经常去听老人家“讲古”。他家里还有很多线装书,看不懂,他就很认真地教我们用福州方言唱诵,诸如:“云对雨雪对风,晚照对晴空”之类。偶尔还教我们做对子,有一年秋收后,他出了个上联“领头雁”,我爱捣蛋对了个下联“跟屁虫”,惹得大伙哈哈大笑。



《云水梅花共一山》林学春 刻



由于小时播下种子,长大了自然就喜欢读些诗词,明清小品文,野史札记,书画论之类的古书。读多了,发现古人都有斋号,有的还取了好几个,如陶渊明“归去来馆”,杜甫“浣花草堂”,怀素“绿天庵”,苏东坡“藤花馆、雪堂、德有邻馆”,米芾“宝晋斋”,赵孟頫“水晶宫”“松雪斋”,倪云林“清秘阁、朱阳馆、净因庵”,董其昌“玄赏斋、画禅室”等等,不胜枚举。


中国古人给自己文房起斋号,从什么年代起,具体时间已不可考。科举制度下,古代读书人只有两条路,仕与隐。斋号从表面看是一个馆舍的名字,实际上就是古人的精神家园,在书斋里解衣磅礴放飞自我,从而进入一个理想自由的境地。好在纸上建屋取个斋号,不受时空、学位、权力的制约,不属于违建。到了而立之年笔者东施效颦,尝以“《云水居》”为斋号,还写了篇小记请补砚斋主人书写过,云左山翁品鑫先生以古绢写《云水居论艺图》相赠。现在看来文字幼稚的很,不过回望,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,年少即使肤浅与矫情也是可爱的,故将之抄录如下,博读者一笑。


《云水居记》



《云水居记》云:夫云水者,升则为云,降则为水。动若翩鸿之惊风,静若西子之照水。青山如黛白云冉冉,断崖千尺素练横空。潭影寂寂,谛听落花太息于水面。云蒸霞蔚,遥见野鹤翱翔于云表。然尘世扰扰,无以为棲,于心深处亭翼峻岭,容膝其内,心接流水目极浮云,此生可寄。故曰:云水之居也!


过了不惑之年,又取“梅花古砚楼”为斋号,吾师陈达先生篆额,并刻腕搁与印章相赠。时《梅花古砚楼记》稿成,好友家壮兄加以润色后,又以工楷书成手卷相贻,世上真情最为难得,师友高谊无以为报惟铭刻心间。今将之记录于下,求教于四方高明。



《梅花古砚楼》 陈达 刻



记曰:予自弱冠读冬心金农先生集,便爱其幽怀夐远,一管柔翰泠泠乎直抵龙象之门。及长于京沪两地频得拜观先生书画神迹,每每恍入太古空山闻雷威之琴。高人惠中矫矫不群,先生之谓也!


《一枝带雪出岩扉》 林学春 作


乙酉之春予闲游鹭门,于冷摊偶得先生铭刻歙石眉纹“云砚”,是年冬复于杭城购归先生手札一通;越八年之癸巳初秋乃又入藏先生绢本梅花一帧,明年春承友人让而再得先生竹刻梅花腕搁一方。不期十年,予获此四宝,真不啻贫儿暴富矣。予与先生虽隔三百载,而遥契若此,岂非宿缘乎!先生好藏古砚,自号百二砚田富翁,其“云砚”铭云:云一缕,朝朝暮暮……;又擅写梅花,于补之、元章之外别开生面。予则初以“云水居”为斋号,尝自作《云水居记》倩力帆先生书之。记中有句云:心接流水,目极浮云,此生可寄。是与先生颇有良合也!


《与花同寂寂》 林学春 作



曩昔予客莆阳得先生绢本梅花,如面真佛,夜不肯寐,与花晤对直至天明。忽一日梦中得先生授写梅之法,自觉于圈花点椒处顿有所悟。迩来寒斋所藏古砚之佳者十数方,予举刀笔为青云山梅写照亦有年矣。每于夜分独坐,摩挲古砚、静读幽梅,于疏枝冷朵上窥孤山明月,如入青云之中独鹤与飞,有惠风溥畅荏苒在衣。因择佳日请物喜楼主为篆“梅花古砚楼”颜予山居,并自拟“自种梅花期白鹤,且安古砚养青云”联以副之。孔子曰: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也。”予汲汲于斯,盖欲踵前贤之风雅开自家之心花也。


噫!微冬心先生,吾谁与归!


《云水梅花共一山》(局部)林学春 刻







《文化生活报》寸心镂木专栏

(发表于2023年第13-15期)



人物简介

PROFILE


林学春,闽侯人。现为福建省美术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书画研究会监事长,福建省艺术品行业协会书画部主任,福州市清卿薄意艺术研究院研究员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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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生活报社出品

国内统一连续出版物号 | CN35-004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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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媒体主编 | 邹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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